吾师卞嵩京先生，行医60年，授徒传学，劳心谆谆，不吝秘术，举善而教。先生治学，推崇古医汤液，探求古为今用、博采众长，致力于《汤液经》、《伤寒论》、《金匮要略》之研究，著有《伤寒如是读》、《金匮要略释义》、《神农本草经读后》、《述评陈修园医学三字经》、《述评章太炎猝病新论》等。先生临证善用温药，擅长经方，在治疗脾胃病、肿瘤及各类疑难杂症等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，求诊求学者甚众。本人有幸侍诊于先生，现将其治疗慢性萎缩性胃炎肠腺化生经验总结如下，以窥一斑。

1 辨治思路

慢性萎缩性胃炎（CAG）是慢性胃炎的一种，是胃粘膜上皮遭受损害后导致固有腺体减少，伴或不伴纤维增生、肠腺和(或)假幽门腺化生的一种慢性胃部疾病。随着纤维胃镜活检技术的广泛应用,慢性萎缩性胃炎伴胃粘膜上皮不典型增生例数日益增多，世界卫生组织在1978年将其视为胃的癌前状态，在此基础上伴发的不完全肠上皮化生和(或)中、重度异型增生则被视为癌前病变，是威胁人类健康的重大疾病之一。

先师祖刘民叔先生曾言：“临床辨证，不可拘于病之名，不可惑于病之因，必灵活运用辨证论治，始为我中医治法之特长。”^[1]先生秉承其学术思想，临证时主张“有是证，用是药”的辨治原则，认为炎症虽以红、肿、热、痛等为主要表现，却不可盲目地认定凡是炎症必属热病，临证务必按中医辨证以分别寒温。先生曰：“《内经》病机十九条‘诸呕吐酸……皆属于热’，以吐酸初病属热，久病属寒。胃病必分寒热，寒证多阳虚，胃阳不足；热证多阴虚，胃阴不足。阳虚寒证，当温燥脾胃，阴虚热证，当安中养胃。”中医界普遍认为，慢性萎缩性胃炎伴肠腺化生，为胃黏膜病理检查下所见，仍属于中医“胃脘痛”范畴。先生总结，本病初起多由饮食无节，或偏嗜烟酒辛辣生冷，久而脾胃受戕而为之病^[1]。轻者胃阳被遏，久则中阳衰微，入络瘀阻，即或胃阴耗伤，亦必由胃阳不振所致，所谓功能不足，延及器质受损也。故治此慢性胃病，首当顾及中阳，如胃阴耗伤，亦同此例，中阳振，俾饮食增，则津液旺，阴分自能恢复。

2 分型论治 2.1 中阳虚寒型

症见持续性胃痛，或剧或轻，胀闷，反吐清水酸水，按之则痛缓，喜热饮，饮食减少，大便溏烂多行，或大便先硬后烂，形寒怕冷，手足不温，舌淡润，脉沉。胃病既久，中阳衰微，寒湿盘踞中土，布运无权，治当大剂温中去寒，化湿扶阳。方用附子理中汤合吴茱萸汤加减。

处方：黄附块15 g，降香6 g，肉桂3 g，生白芍9 g，柴胡9 g，延胡索12 g，全当归12 g，半夏9 g，乌梅9 g，潞党参12 g，玉米须15 g，丹参30 g，干姜3 g，吴茱萸、黄连各3 g，大枣7枚。

2.2 中虚气滞型

症见胃脘胀痛难过，嗳气频作，饮食减少，呕逆反酸，胸中灼热，大便软烂不实，黏滞不畅，消瘦神倦，舌苔薄腻，脉细滑。此由患者中阳不振，脾胃损伤，气机郁滞不运，治宜调中益气，和胃降逆。轻者选用橘皮竹茹汤，甚者则用泻心汤类化裁。

处方：党参、丹参各12 g，豆蔻4.5 g，肉桂3 g，生白术、生白芍各9 g，柴胡9 g，山楂9 g，降香6 g，半夏9 g，玉米须15 g，香橼皮9 g，枳壳9 g，干姜、黄连各3 g，大枣7枚。

2.3 寒凝瘀阻型

症见脘腹反复剧痛，痛有定点，闷胀嗳气食少，面色晦暗，舌边瘀斑，脉至弦涩。病属寒湿盘踞，气血凝泣，久而瘀阻，络脉不利，痛则不通，通则不痛，治当温运化瘀，行血止痛。方用失笑散合当归四逆汤。

处方：生蒲黄15 g，五灵脂9 g，降香6 g，肉桂3 g，生白芍9 g，延胡索12 g，当归12 g，丹参30 g，半夏9 g，玉米须15 g，干姜、黄连各3 g。

2.4 气阴两虚型

症见闷胀隐痛，嘈杂难过，多嗳气而无反酸，倦怠食少，肢乏，易饥口干，舌红少苔或苔剥，脉细。胃病日久，耗伤胃阴，治当胃阴胃阳两顾，方选君子类方、麦门冬汤等加减运用。

处方：党参、丹参各12 g，砂仁4.5 g，肉桂3 g，生白术、白芍各9 g，麦门冬9 g，连翘9 g，天花粉12 g，半夏9 g，苞须15 g，生山楂9 g，生姜3片，黄连3 g，大枣7枚。

按语：综先生以上四型用药，通过对各药使用频率的统计，笔者发现最常使用的药物基础方由半夏、黄连、干姜、潞党参、肉桂等组成，可归纳为黄连汤去甘草加上白芍、丹参、玉米须等药组成。在此方基础之上，阳虚寒盛则重萸、附以温中养胃；中虚气滞则加香橼、枳壳以理气和胃；寒凝血瘀则倍丹参，加当归，合失笑以温运化瘀；气阴两虚则用天花粉、麦门冬之属以养胃阴。

其中玉米须一药，又名苞米须，即玉蜀黍禾本科的花蕊，先师祖刘民叔先生认为其有利湿清热、消肿、退黄、利尿等功效，利尿之功堪比茯苓、泽泻之属，且无伤肾气之弊，又因为其属五谷，并有调中健胃之功。先生每于方中用玉米须15 g，以之甘温益气，补中健胃，调和诸药。此外，先生根据《药性论》“主破血”、《别录》“通血脉”之说，认为肉桂温中而外且能化瘀，具有活血消癥之功，且较附子性缓。若用于温补命门，与附子同用，能温运化瘀，消散瘀血，共治阳虚寒凝血瘀之证。

黄附块，又名黄附片，附子之炮制品，乃选择盐附子根块之圆大者，入沸水煮0.5 h，再以清水浸漂6 h，去咸汁，去皮切片，再用甘草、姜黄、黄柏、栀子、童便等水浸数日，漂净蒸熟烘干而成。《本经》云：“味辛温。主风寒咳逆邪气，温中，金创，破癥坚积聚，血瘕，寒湿踒躄，拘挛膝痛不能行步。”是附子其药，可以回阳救逆，可以助阳除湿，可以温阳逐水，可以通阳止痛，可以挽阳住泻，可以补阳摄阴，以为强心固脱，以治风寒湿痹、痿躄拘挛，以治痰饮喘逆、阳虚水肿，以为温阳通络、行瘀止痛，以助中寒泄泻、完谷不化，以强肾阳衰微，功能减退等等，全在用药配伍之恰当。除此而外，更有温运化瘀，破癥瘕积聚之功效，此《本经》记载赫然在目，而为后世本草所忽略少察之处。先生认为，附子除用于急救回阳而外，凡阳气不足之虚寒内伤诸症，附子无不适宜^[3]。先生曰：“虚寒者，裹棉被厚衣仍觉发冷，附子征是。”

3 病案举隅

卞师治疗本病首重胃阳，以下引先生运用大剂温阳法治疗胃病两案：

患者朱某，女，经某医院胃镜示慢性萎缩性胃炎，病理检查示胃窦黏膜轻度慢性炎症，伴轻度肠化（混合型）。日来中脘痞紧不化，胃次尚和，肠鸣，烂便多行，舌淡苔薄腻，脉沉。证属中阳虚寒证，宜以刘氏温中方化裁治之，处方：黄附块15 g，豆蔻9 g，桂心3 g，干姜、黄连、吴茱萸各3 g，大枣7枚，生白术生白芍各9 g，潞党参12 g，鸡内金9 g，五味子、木香各9 g，补骨脂9 g，柴胡9 g，玉米须15 g，服七帖。二诊患者胃脘较松，烂便一二行，稍有腹痛，舌淡润苔中根薄腻，脉仍沉，续主上法，前方加延胡12 g、枳实9 g。三诊脘腹已和，大便通畅成条，仍有肠鸣，舌淡润苔薄白，脉沉渐轻，续予前方。如此调治数月而症状好转，复查病理活检示肠化成分消失。

先生按曰：“此中阳式微，宜主大剂温中”，先生以本患者烂便多行、舌淡而脉沉为中阳虚寒证辨证要点，将其辨属中阳不足、里有虚寒之证，遂为处温中之品，主方取先师祖刘民叔先生温中方意（黄附块、潞党参、干姜、甘草、五味子、肉桂）以温中散寒，加用补骨脂、豆蔻、吴茱萸等涩肠止泻之品，果获良效。

患者李某，女，33岁，患慢性萎缩性胃炎5年，胃镜示:胃体、窦部萎缩性胃炎。饥而难纳，食入饱胀，每餐只食半两，缓慢咀嚼1 h始得入胃。嗳气连连，呕恶反胃，形寒肢冷，消瘦骨立，大便每周仅一行，经闭8月。舌中红润，苔薄净，六脉皆沉细。辨证属中阳衰微，累及肾火，阴寒内盛。方用附子理中汤加减，处方：硫黄3 g，黄附块30 g，桂心3 g，降香6 g，潞党参27 g，生半夏15 g，吴茱萸3 g，生白术、谷芽各30 g，鸡内金9 g，甘草4.5 g，玉米须15 g，干姜、黄连各9 g，大枣7枚，自加米糠一把、白蜜一匙，服3剂。

二诊来述，药后饮食渐快，知饥思纳，形肉渐丰，大便亦顺，舌转淡，苔薄白，脉仍沉细。原方增损麦门冬、茯苓、柴胡、谷芽以巩固疗效。自后续与温药调理，先后其服附子达十余斤，硫黄达一斤之多，半年始得康复。后经胃镜复查:窦部萎缩性炎症好转。

按语：本患者见饥而难纳，食入饱胀，饮食量少，呕恶反胃乃脾胃失运之象，又其人形寒肢冷，消瘦骨立，经闭不行，六脉沉细，为中阳衰败，脾病累及肾火之兆。先生以倭硫磺合入附子理中汤中以温运中阳，佐以谷芽、鸡内金、米糠等品以健脾助运，果然病应即除。

硫黄属金属元素之一，为火山地方之天然产品，色黄者佳，黄绿色者次之。临床选用日本产倭硫黄及云南天生磺，以其性温润不燥故也，余则暴燥性劣，不堪入药。硫黄主补命门以壮元阳，凡命门火衰，阴寒内盛，滑泄泻痢之病，用以主之。然局方半硫丸以半夏、硫黄治虚寒便秘，则其又有利肠通结之功，为脾胃阳气衰败之要药。上述患者中阳衰败，累及肾火，命火不能温煦，脾阳不能生化，病属中焦、下焦火衰无疑，故选用之^[1]。

4 小结

经有云：法有常法，方无定方。由于慢性疾病症状多变，病情繁复，寒热虚实错杂，先生主张：“不问病之因，不问病之名，但以症状治之。”^[2]临证之时，亦当观其脉证，知犯何逆，随证治之，选方遣药，灵活加减，方不失我中医辨证论治之真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