贺普仁（1926—2015），首届国医大师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医药针灸项目代表性传承人，首届首都国医名师。贺教授临证七十余载，通览《黄帝内经》《难经》《针灸甲乙经》《针灸大成》等经典医籍，提出了“病多气滞，法用三通，分调合施，治神在实”的学术思想，善以毫针微通、火针或艾灸温通及三棱火针强通为治疗手段，攻克许多顽疾重症^[1]。笔者有幸跟师学习数年，现介绍其辨治白癜风经验以飨同道。

白癜风是一种常见的色素脱失性皮肤黏膜病变，属严重损容性疾病^[2]，西医认为可能与遗传、免疫及神经、精神等因素有关^[3-4]，为临床疑难顽疾，治疗目标主要是阻止白斑进一步发展，并促使白斑恢复正常颜色。目前主要有糖皮质激素、光疗、钙调神经磷酸酶抑制剂及手术等疗法，但效果不甚理想^[5-8]。

1 病因病机

《诸病源候论·卷三十一·白癜候》首次对白癜风的病因病机进行阐述，如“白癜者，面及颈项身体皮肉色变白，与肉色不同，亦不痛痒，谓之白癜，此亦是风邪搏于皮肤，血气不和所生也”。明代李梴《医学入门》亦指出：“肝风搏于皮肤，血气不和所生也。”以上医家均认为该病为外界之风邪或体内之肝风搏于皮肤，气血失和而致。《太平圣惠方·第二十四卷》记载：“夫肺有壅热，又风气外伤于肌肉，热与风交并，邪毒之气，伏留于腠理，与卫气相搏，不能消散，令皮肤皱生白斑点，故名白癜也。”认为发病的重要因素是“肺有壅热”“热与风交并”。本院皮肤外科赵炳南教授认为白癜风的发病与七情内伤，肝气郁结，气机不畅，复感风邪，搏于肌肤，致气血失和有关^[9]。贺普仁教授认为白癜风属于中医“白驳病”范畴，病位在皮肤，但发于外只是表象。先天禀赋不足，肝肾虚弱为其内因；平素饮食偏嗜，脾胃运化失司，气血生化乏源；情绪焦虑紧张，肝气郁结，气机不畅等上述因素导致脏腑功能失调，气血失和，外邪乘虚侵袭肌腠，脉络瘀阻，或局部跌扑损伤，瘀血阻滞经脉，肌肤失于荣养，故而发病^[10]。

2 诊治经验 2.1 分期论治

贺普仁教授主张根据不同分期选择不同的治疗方法，进展期选用艾灸温通法，稳定期或用火针温通法，或用放血拔罐强通法，盛则泻之，虚则补之^[11]。既要补益先天，又要调理后天，在选穴上重视背俞穴的应用。背俞穴是脏腑经气输注之所，又是体内脏腑发生病变的反应点，针刺背俞穴可调理全身阴阳气血，通过扶正以驱邪。

2.1.1 进展期

此期出现新皮损或原皮损面积扩大，皮损颜色呈灰白色，边界欠清，易发同形反应^{[2, 12-13]}。贺普仁教授认为此期患者平素多有心烦易怒、胸胁胀痛、夜寐不安等症状，情绪变化时病灶易扩大，舌淡暗，苔薄白，脉弦，辨证当属肝郁气滞，治以疏肝理气，调和气血。

取穴：侠白（双侧）、期门（双侧）、肺俞（双侧）、心俞（双侧）、肝俞（双侧）、阿是穴（白斑处）。

操作：艾条温和灸，每次30 min，每周5次。

《太平圣惠方》记载本病是“肺风流注皮肤之间”，贺教授认为患者长期情志不畅，肝失疏泄，气机郁滞，木郁侮肺金，肺气宣降失司，手太阴肺经气血失调，日久气血运行阻滞，肌肤失于濡养而发白斑。贺教授主张肺肝同调，以肺治肝，侠白穴属手太阴肺经穴，为其治疗白癜风的主要经验用穴^[14]。《寿世保元》记载侠白穴：“治赤白汗斑神法，或以针刺之出血亦已。”《灵枢·经脉》云：“肝足厥阴之脉，……其支者，复从肝别贯膈，上注肺。”从循行路线看，手太阴肺经与足厥阴肝经经气相通，通过灸侠白穴可调理肝肺两经经气运行，肺主一身之气，肝主疏泄且调畅全身气机，气血调和，全身肌肤得以荣养。期门为足厥阴肝经之募穴，乃肝之气汇集之处，又为足厥阴、足太阴、阴维脉之交会穴，既是十二经循行的终点穴，亦为与手太阴肺经交接的门户，故灸期门可通过调畅肝肺经气而使周身气血运行畅达。贺教授重视背俞穴的应用，肺俞、心俞、肝俞属膀胱经穴，为脏腑之气输注之处，心主血脉，肝主藏血，灸后既可调节心、肺、肝之功能，亦可活血养血。另外根据李梴《医学入门》的“五脏穿凿论”，肺与膀胱经气相通，两者不仅生理功能上关系密切，病理状态下也会互相影响。故贺教授善用背俞穴，通过调理膀胱经气来治疗肺经或肺脏病变^[15]。

进展期直接针刺皮肤易出现同形反应，故贺教授主张采取艾灸的方法，艾灸属于贺教授“温通法”之一^[12]，通过温热刺激可直接促进气血运行。既避免了局部针刺对皮肤的直接刺激，又通过调理肝肺之气而调和全身气血，使皮肤得以荣养。

2.1.2 稳定期

此期皮损局限一处或泛发，静止而不扩展，皮损颜色呈白色，边界清晰，周围肤色深，斑内毛发可变白^{[2, 12-13]}。

贺教授通过辨证将稳定期患者分为脾肾不足及气滞血瘀两型。若患者伴有耳鸣耳聋、腰膝酸软、困倦乏力、恶风寒、纳呆、便溏等全身症状，舌质淡，舌体胖大，舌苔薄白，脉沉细，辨证属脾肾不足，当治以温补脾肾，调和气血。

取穴：阿是穴（白斑处）、脾俞（双侧）、肾俞（双侧）、膈俞（双侧）、百会、神庭。

操作：选取贺氏细火针，病灶局部常规消毒后，点燃小火把，将针尖及针体烧至通红后点刺病灶处，深度0.2~0.4寸（同身寸，下同），速刺速出，不留针，密刺法，每隔约0.5 cm 1针，以局部皮肤出现红晕为度^[14]。嘱患者改俯卧位，毫针刺脾俞、肾俞、膈俞，向脊柱方向斜刺0.5~0.8寸，以短毫针在病灶周围及病灶内直刺，约隔0.5 cm 1针，深度0.3~0.5寸，行九六捻转补泻法之补法，毫针斜刺百会、神庭0.5~1寸，平补平泻。留针30 min，每周治疗2~3次。

贺教授遵从《黄帝内经》中“多白则寒”理论，借助温通法之火针的热力以增加人体阳气，温通经脉，激发经气，促进气血运行，使局部皮肤得以荣养^{[11, 14]}。近年来也有医者应用温药治疗白癜风，杭小涵等^[16]、欧柏生^[17]、黄刚莉等^[18]、谭强等^[19]提出“以寒论治白癜风”，运用温热药或在不同证型中佐以少量散寒药或性温的药物，张秀云等^[20]采用灸脐法治疗白癜风取得了显著疗效。毫针取穴均为背俞穴，脾俞、肾俞分别为脾脏、肾脏经气输注之处，取之可调理脾肾功能；膈俞为八会之血会，为治血病要穴。针取脾俞、肾俞加膈俞可补益先天，调理后天，为治本之法。百会、神庭以安神定志，调养心神。

若患者病程较长，斑如瓷白色，女性常伴有经血色暗，有血块，或痛经，舌暗或有瘀点，苔薄白，脉沉滑或弦细，辨证属气滞血瘀，当治以活血行气，调和气血。

取穴：期门（双侧）、肺俞（双侧）、膈俞（双侧）、阿是穴（白斑处）、百会、神庭。

操作：选取贺氏三棱火针，在期门、病灶局部阿是穴及背部肺俞、膈俞或附近反应点常规消毒后，速刺出血，辅以拔罐，使罐内出血3~5 mL，留罐5~10 min。起罐后以短毫针在病灶周围及病灶内直刺，约隔0.5 cm 1针，以浅刺为主，深度0.3~0.5寸，行九六捻转泻法，毫针斜刺百会、神庭0.5~1寸，平补平泻。留针30 min，每周治疗2~3次。

期门为肝经与肺经经气流注交接的门户，一穴通两经，针刺用泻法不仅能疏通肝经之气血，还可清泻厥阴之实邪^[21-22]；肺俞为肺经经气输注之所，肺朝百脉，主皮毛；膈俞为血会之所，为调血要穴，放血拔罐属于三通法之强通法，即贺教授所讲的“借助放血的方法强迫邪气外出，故曰强通法”^[12]。通过放血拔罐，给邪以出路，令在肌腠之邪随血而出，进而使气血调和，肌肤得养。另加百会、神庭以安神定志，调养心神。

2.2 重视调神

因白癜风属于损容性疾病，患者往往有很大的心理负担及精神压力，西医研究证实焦虑紧张情绪会加重多种皮肤疾病，在心理应激阶段，表皮的完整性、保护功能及皮肤的平衡状态会受到破坏^[23-25]。故贺教授十分重视对患者的精神调摄及心理治疗，积极给予患者情绪疏导，减轻其心理负担，在常规取穴的基础上加百会、神庭。两穴均为督脉穴，位于头部，头为诸阳之会，脑为元神之府，百会为督脉与足太阳经之交会穴，神庭是督脉与足太阳、阳明经交会穴，两者相配可定志安神。若伴有心烦易怒加合谷、太冲，伴有心悸气短加神门、内关，伴有失眠健忘加三阴交、太溪。

2.3 病灶局部采用多针密刺、浅刺

多针刺法源于《灵枢·官针》，言：“扬刺者，正内一，傍内四，而浮之，以治寒气之搏大者也。”对于稳定期患者，贺教授在病灶局部多采用多针密刺，约隔0.5 cm 1针，可增加对局部的刺激量以更好地激发经气，通经活络，调和气血。浅刺法源于《黄帝内经》中“半刺”“毛刺”“浮刺”等，一般深度为0.2~0.5寸。皮部是人体经络的组成部分，也是卫气循行及存留的部位。白癜风病位在皮部，对病灶局部的治疗，不论是选细火针、三棱火针还是短毫针，贺教授均采用密刺浅刺法，既可直接驱邪外出，又可鼓舞卫气以防邪气进一步深入而使病灶扩大。正如《灵枢·小针解》所云：“浮浅之病，不欲深刺。”

3 典型病案

患者女性，31岁，因“前胸及上腹部散在白斑3年余”于2001年3月16日就诊。患者平素工作压力较大，自3年前开始前胸出现白斑，初期约3 cm×2 cm大小，无瘙痒及疼痛感，未予治疗。后发现白斑逐渐扩大，约4 cm×6 cm，上腹部亦出现约2 cm×3 cm大小白斑，遂就诊于某院皮肤科，诊为白癜风，予多种外用药及口服药物治疗，因效不显而自行停用。现症见：前胸白斑约4 cm×6 cm，上腹白斑约2 cm×3 cm，边界模糊不清，伴心烦易怒，胸胁胀满，月经量少色暗，有血块，纳食可，夜寐差，二便调。舌淡暗，苔薄白，脉沉细涩。西医诊断：白癜风。中医诊断：白驳风。辨证：肝郁气滞，气血失和，肌肤失养。治则：疏肝理气，调和气血，荣养肌肤。患者属于进展期，故贺教授局部未予针刺，采用艾条温和灸侠白（双侧）、期门（双侧）、肺俞（双侧）、心俞（双侧）、肝俞（双侧）、阿是穴（白斑处），每次30 min，每周5次。

艾灸治疗2个月后，患者病情稳定，病变处颜色纯白，边界清楚，白斑边缘色素加深，白斑面积大小同前，但未再出现新的白斑，心烦及胸胁胀满等症状明显改善。自述近日时有腰膝酸软，困倦乏力，纳食不馨，夜寐仍差，舌质淡，舌体胖大，苔薄白，脉沉细。辨证为脾肾不足，贺教授考虑患者已处于稳定期，故选用细火针，病灶局部常规消毒后，将针尖及针体烧至通红后点刺病灶处，深度0.2~0.3寸，速刺速出，不留针，密刺法，约隔0.5 cm 1针，以局部皮肤出现红晕为度。之后嘱患者改俯卧位，毫针刺脾俞、肾俞、膈俞，向脊柱方向斜刺0.5~0.8寸；短毫针在病灶周围及病灶内直刺，约隔0.5 cm 1针，深度0.3~0.5寸，行九六捻转补法；毫针直刺三阴交、太溪，深度1寸，行九六捻转补法；毫针斜刺百会、神庭0.5~1寸，平补平泻。留针30 min，每周治疗2次。

经治疗15次后，患者白斑范围缩小，前胸白斑约3 cm×4 cm，上腹部白斑约1 cm×2 cm，斑内可见散在色素岛，皮肤颜色逐渐变深，共治疗5个月，白斑消退，肤色基本正常。随访1年未复发。

按语：患者病程3年余，曾内服、外用多种药物而无效。初诊时四诊合参考虑为肝郁气滞，气血失和，属于进展期，为避免局部刺激而引发同形反应，贺教授选用艾灸侠白、期门肺肝同调，艾灸肺俞、心俞、肝俞调节肺、心、肝脏功能，活血养血，艾灸阿是穴（白斑处）以促进局部气血运行，经治疗2个月后病情稳定，未再出现新斑，结合白斑特点，考虑已进入稳定期，辨证为脾肾不足，予火针点刺阿是穴（白斑处）、脾俞、肾俞、膈俞以温通经脉气血，调理先后天，病灶处毫针浅刺、密刺以激发经气、鼓舞卫气，促邪外出，百会、神庭安神定志，结合三阴交、太溪调补脾肾以助眠。本案毫针、火针、艾灸及放血拔罐共用，使脏气足、气血畅、经脉通、神志安而白斑消。

4 小结

白癜风属于难治性皮肤病，病程较长。贺教授遵循《黄帝内经》所提倡的“因人制宜”原则，主张治疗时应根据不同体质既要补益先天，又要调理后天；根据不同分期选择不同的治疗方法。进展期多采用艾灸温通法以调节脏腑功能，活血养血；稳定期则强调整体与局部相结合，根据辨证或选用火针配合毫针，或选用放血拔罐配合毫针，或3种方法皆用，白斑处火针、毫针密刺或放血拔罐可增加对局部的刺激量，促进局部气血运行，使皮肤得以荣养。善用背俞穴以调理全身脏腑功能，使气血调和、阴阳平衡。重视针刺调神及心理疏导以畅情志、和气血、平阴阳。注重病灶局部针刺的浅深对治疗效果的影响，因病位在皮部，故不论细火针、三棱火针还是毫针均宜浅刺，既可直接驱邪外出，又可鼓舞卫气以防邪气进一步深入而使病灶扩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