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章信息
- 孙庆炜, 孙中堂
- SUN Qing-wei, SUN Zhong-tang
- 清儒胡澍、俞樾校注《素问》的特点探析
- Brief discussion of HU Shu and YU Yue's collation and annotation characteristics in SU WEN
- 天津中医药大学学报, 2016, 35(4): 217-220
- Journal of Tianjin Universit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, 2016, 35(4): 217-220
- http://dx.doi.org/10.11656/j.issn.1673-9043.2016.04.01
-
文章历史
收稿日期: 2016-04-22
中医古籍承载着历代医家的智慧和结晶,其在流传中因传抄雕版、水火虫蛀、人祸损毁等原因,出现讹、脱、衍、倒等问题,原貌失真。清儒通过对医籍的探微索隐、精确词意、深入阐发医理,使得今人更能看清当时中医古籍之原貌、理解医家著书之本意。其中,在《素问》的校注领域,胡澍和俞樾的校注尤具代表性,正如近代著名医家裘庆元对胡澍《素问校义》撰写提要时所说:“清儒以汉学家法治医者,别有孙渊如、顾观光之辑《神农本草经》,俞曲园之《内经辨言》,并此而四矣。”[1]故本文从《素问校义》和《内经辨言》这两本著作中摘取一角,一窥当时之学术情况。
1 综合考证,多维分析“治经之道,大要有三:正句读,审字义,通古文假借”[2],对于《素问》的校注,胡澍、俞樾遵照“先定底本之是非,而后定立说之是非”的勘校原则,研究颇为深入,从“文义、句例、韵例、注文、字形演变等方面纵横比较以辨真伪”[3]。胡澍、俞樾在校注《素问》时,多维分析,综合考证,使其更近于原貌。
如《素问·上古天真论篇》言:“食饮有节,起居有常,不妄作劳。”[4]《新校正》云:“据全元起注本及《太素》文,‘食饮有节,起居有常,不妄作劳’当作‘食饮有常节,起居有常度,不妄不作’。”[5]
俞樾认为:“经文本作‘食饮有节,起居有度’。故释之曰:有常节,有常度。若如今本则与全氏注不合矣。”而且上文提到“法于阴阳,和于术数”,“此文‘度’字,本与‘数’字为韵,今作有‘常’,则失其韵矣”。“盖即因全氏注文,有‘常’字而误入正文,遂夺去‘度’字”[6]。在这条校勘中,俞樾综合考证,多维分析,先由注文引起怀疑,再通过押韵考证讹文与正字,最后从注文衍入正文,又出现脱文的角度,解释致误原因。
胡澍、俞樾文学功底深厚,理论基础扎实,在校注《素问》时,“将文字、音韵、训诂、校勘、医理等知识有机地统一起来”,“多方位、多层次、多角度地综合考证”[7],取得了许多优秀的校注成果,使后人能更清晰地看到经文的原貌,把握其原意,更好地继承和发展中医。
2 引征广博,考辨严密精审胡澍、俞樾自幼深受家庭的熏陶,博览经史子集等古籍,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,因而,在校注《素问》时,能广泛地收集材料,引用诸家文献,并且在考证文献时力争其全,考辨精审,使其更近于原貌。
如《素问·上古天真论篇》言:“今时之人,年半百而动作皆衰者,时世异邪?人将失之邪?”[4]
胡澍认为这句话存在倒文,“人将失之邪”当为“将人失之邪”。“将”就是“抑或”的意思。他用本校法,举出相同句式——同篇的“人年老而无子,材力尽邪?将天数然也?”和《素问·徵四失论篇》的“子年少智未及邪?将言以杂合邪?”[4]两句,与本句的句式是一样的。接下来,为佐证这一观点,他引用了《楚策》“先生老悖乎,将以为楚国沃祥乎”,《汉书·龚遂传》“今欲使臣胜之邪,将安之也”,《楚辞·卜居》“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,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,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,将游大人以成名乎”等三处内容,而后得出“以上将字,亦并为词之抑”。胡澍通过广博的引征(所引书籍不限于医书,而且既有史书,又有文学作品),精审的考辨,得出此经文为倒文,“人将失之邪”应为“将人失之邪”。
胡澍、俞樾遍览群籍,学术素养丰厚,在校注《素问》时,“善于博引前代学者的研究成果”[8],在广征文献材料的基础上,对经文进行严密且精审的考辨,纠正了前人的诸多误注,对今人影响极大。这种引征广博的校注特点,“虽不无繁碎之弊,但对于词义的研究,还是非常必要的”[9]。
3 探微索隐,辨讹释疑正误中医古籍中有很多古奥晦涩的经文,在流传过程中又易出现讹、脱、衍、倒等问题,再加上每人的文学素养、师承等方面的差异,导致对于一个字、一句话、一篇文章的见解出现了不同的版本。由于医籍是医家临床辨证治疗的±据,一字理解错误,极有可能危乎患者的性命,因此,必须定其是非,使中医古籍的原貌更加清晰。胡澍、俞樾在校注《素问》时,对其考镜源流,探微索隐,辨讹、正误、释疑,使其更近于原貌。
如《素问·生气通天论篇》载:“天地之间,六合之内,其气九州九窍、五藏、十二节,皆通乎天气。”[4]王冰注:“外布九州,而内应九窍,故云九州九窍也。”[5]
俞樾认为:“九州与九窍初不相应,如王氏说,将耳目口鼻各应一州,能晰言之乎?”“今按:‘九窍’二字,实为衍文,‘九州’即‘九窍’也。”而后引用典籍进行论证:“《尔雅·释兽篇》‘白州驠’。郭注曰:‘川,窍也’。”得出:“‘川’即‘州’字之误,是古谓‘窍’为‘州’。此云‘九州’,不必更言‘九窍’。‘九窍’二字疑即古注之误入正文者。”据此,俞樾考证出“九州”是“九窍”过去的说法,并不常用,后人为便于理解,在正文旁对此进行注释,但注文误入正文,形成衍文。如此不但确定了致误的原因,恢复了经文的原貌;更明确了经文的原意,纠正了后世随文演义、牵强附会的错误。
又如:《素问·五藏生成篇》“凝于脉者为泣”、《素问·汤液醪醴论篇》“荣泣卫除”、《素问·八正神明论篇》“人血凝泣”等处,都出现了“泣”字。王冰解释为“泣,谓为血行不利”。
王冰的解释从前后文以及医学理论上来说,释义的方向是对的,也没有影响原文想要表达的意思,但自造义项,使古籍更加隐晦,原貌更加难见天日。俞樾认为:“字书‘泣’字,并无此义。‘泣’疑‘沍’字之误。”随后指出:“《玉篇·水部》:‘沍,胡故切,闭塞也’。”俞樾认为:“‘沍’字右旁之‘互’,误而为‘立’,因改为‘立’,而成‘泣’字矣。”因此,“泣”是形近而误造成的讹文。
《素问》“成书久远,转辗传抄,错简误讹颇多,虽经宋林亿、高保衡等校正,仍有遗漏”[10],胡澍、俞樾±据自身丰厚的学术素养,运用考据学等方法,对《素问》进行了精审的研究和详细的考证,字字考证到底,无征不信,“得出了一些前人所不能得到的成果”[11],有助于后世医家学者对《素问》经文的研究与整理。
4 方法革新,从文献学角度校勘《素问》在医籍音义的诠释方面,“医家言则一字一病,一字一治法,学者每苦《内经》有难字置而弗读,则所失多矣[12]。”胡澍、俞樾文学素养丰厚,熟谙文字音韵训诂学,因而,在校注《素问》时,把小学方法引进医籍校勘领域,“将文字、音韵、训诂、语法、校勘、医理知识有机的统一起来以运用到具体问题的考证中去”[13],一改以往医家学者对医籍的研治方法,把训诂和校勘结合起来,从文献学角度进行校勘,使其更近于原貌。
如《素问·四气调神大论篇》曰:“逆秋气,则太阴不收,肺气焦满。逆冬气,则少阴不藏,肾气独沉。”[4]王冰注:“收,谓收敛;焦,谓上焦也。太阴行气主化上焦,故肺气不收,上焦满也。”
俞樾认为:“此注非也。经言焦,不言上,安得臆决为上焦乎?焦,即焦灼之焦。《礼记·问丧篇》‘干肝焦肺’是其义也。”并且指出:“‘独’,当为‘浊’字之误。肾气言浊,犹上文肺气言焦矣。”得出:“其文虽倒,而字正作‘浊’,可据以订正今本‘独’字之误。”这条校勘的出发点是对“焦”字的解释,如果±王注解释为“上焦”,那么也不会对下一句的“独沉”产生怀疑;只有将“焦”解释为形容词,再按对文的形式去看待下一句,才会发现问题的所在,进而±据新校正所提供的异文,进行对校,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。
进入清代,考据学兴起,朴学大盛,儒而好医者把小学的方法引入了医籍校勘领域,其中,胡澍是“以小学专门研究《内经》的第一人”[14],继胡澍之后,“俞樾、孙诒让、于鬯等相继而起,对《素问》进行专门校诂,从而形成了江戴朴学影响下的《素问》校诂派[15]。”胡澍、俞樾运用小学方法,从文献学角度,对《素问》进行精审的校注,为后人《素问》的校注开辟了一条新的研究途径。
5 说理精确,措词简明胡澍、俞樾学术素养丰厚,熟谙文字音韵训诂学,并且秉承了乾嘉诸家治学之风格,因而,其《素问》校注的研究成果,因“训释方法之精审,法度之谨严,论证之周密”[16],通常说理精确,措词简明,令人信服。
如《素问·脉要精微论篇》曰:“反四时者,有余为精,不足为消。”王冰注:“夫反四时者,诸不足皆为血气消损,诸有余皆为邪气胜精也。”
俞樾认为:“邪气胜精岂得但谓之精?王注非也。”指出“精之言甚也”,而后引用典籍进行论证:“《吕氏春秋·勿躬篇》‘自蔽之精者也’、《至忠篇》‘乃自伐之精者’。高诱注‘并训精为甚’。”据此,俞樾认为:“有余为精,言诸有余者皆为过甚耳,王注未达古语。”
又如,《素问·生气通天论篇》言:“因于气,为肿。”新校正云:“《太素》‘气’作‘阳气’。”
胡澍认为:“此‘气’指热气而言。”,接着指出:“上云寒、暑、湿,此若泛言气,则与上文不类,故知气谓热气也。”《素问·阴阳应象大论篇》言:“热胜则肿。”“本篇下注,引《正理论》曰:热之所过则为痈肿。”故而“因于气为肿”。
由此可见,胡澍、俞樾深受乾嘉治学风格的影响,秉承严谨的治学精神,±据其自身丰厚的学术素养,“以实事求是为宗旨,讲求有本之学,无征不信”[17],在校注《素问》时,通过对此经文精确的阐述及简明扼要的论证,使今人能更清晰地认识其原貌,把握其旨意。
6 文理与医理相结合“训诂详切,理义通明,是中医训诂的原则”[18],中医古籍校勘的特殊性,要求在校释医籍时,既要符合文理,又不违背医理。胡澍、俞樾校注《素问》时,首先通过深厚的小学功底进行考证,然后通过自身的医学知识对医理进行阐发,“解决了一些前人难以发现的问题”[19]。这种把文理与医理相结合的校注方式,对后人学者进行中医古籍的研究和整理奠定良好基础的同时,也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及启示。
如《素问·生气通天论篇》曰:“汗出偏沮,使人偏枯。”[4]的“沮”。“《千金》作‘祖’,全元起本作‘恒’”。王冰把“沮”解释为“湿润”,胡澍认同王冰注,并通过引证《一切经音义·仓颉篇》、《广雅》等5部书以及自己所见:“侯官林某,每动作饮食,左体汗泄,濡润透衣,虽冬月犹尔,正如经注所云。”来佐证其说,极具说服力。最后通过引征文献:《说文》、《小雅·采薇》、《正义》引郑氏易注,考证出孙本、全本皆误。
“究医理以训解文义,是中医训诂的首要原则,也是中医独特的训诂方法,历代校诂医籍的学者们无不注意以医理核文理”[20],胡澍、俞樾在校注《素问》时,遵循中医古籍的勘校原则,把文理和医理结合起来校注,取得了许多令人信服的校注成果。“著述有三难:淹通难,识断难,精审难”[21],要求后人学者在校注医籍时,既要有丰厚的文学素养,又要有丰富的医学知识及临床经验,这样,才能“淹通”及“精审”,最后做到“识断”。
7 结语清儒对中医古籍进行了精审的整理和研究,取得了丰硕的成果,得到了后世医家的高度重视,并被广泛采纳,促进了中医学的发展。清儒胡澍、俞樾对《素问》“综合考证、多维分析,引征广博,考辨严密精审,探微索隐、辨讹释疑正误,方法革新、从文献学角度校勘《素问》,说理精确、措词简明,文理与医理相结合”之校注特点,对现代学者进行中医古籍的整理与研究奠定良好基础的同时,也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及启示。
清儒对中医古籍的整理与研究,运用了丰富的文字、音韵、训诂学知识,字字考证到底,其精审程度可以说是不留情面;一改过去用医学理论牵强附会,把经文往圆满处解释的风气。正因如此,清儒整理和研究中医古籍时所取得的成果,才能给人以拨云见日、豁然开朗之感,才能使今人更清晰地看到古籍的原貌,更准确地把握古人的原意。后人学者在此基础上,才能做到真正的继承与发展中医。这是清儒整理和研究中医古籍的贡献,也是今人的幸运。
[1] | 胡澍. 素问校义[M]. 北京: 中国中医药出版社, 1999 : 4 -14 |
[2] | 赵尔巽. 清史稿(第四十三册)[M]. 北京: 中华书局, 1977 : 13298 |
[3] | 罗宝珍. 浅论晚清四儒研治《素问》的成就及影响[J]. 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:社会科学版, 2006, 7 (2) : 90–91. |
[4] | 王冰注. 黄帝内经素问[M]. 北京: 人民卫生出版社, 1963 : 2 -558 |
[5] | 王冰. 重广补注黄帝内经素问[M]. 北京: 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, 2011 : 3 -31 |
[6] | 俞樾. 内经辨言[M]. 北京: 中国中医药出版社, 1998 : 479 -482 |
[7] | 牛淑平, 黄德宽, 杨应芹. 《素问》校诂派学术研究内容——皖派朴学家《素问》校诂研究(二)[J]. 中医文献杂志, 2005, 23 (1) : 6. |
[8] | 杜季芳. 试论俞樾的校勘学成就[J]. 西华师范大学学报:哲学社会科学版, 2009 (3) : 31. |
[9] | 李怀芝.对胡澍、俞樾校诂《素问》的研究[D].济南:山东中医药大学, 2002:32. |
[10] | 沈敏, 孙大兴. 俞樾《素问四十八条》及其学术价值[J]. 浙江中医学院学报, 1997, 21 (6) : 31. |
[11] | 玄振玉.清代《黄帝内经》研究主要文献的研究[D].济南:山东中医药大学, 2001:32. |
[12] | 陈瑜. 简论清代五位著名医家在《内经》训诂方面的成就[J]. 江西中医学院学报, 2005, 17 (4) : 31. |
[13] | 牛淑平, 黄德宽, 杨应芹. 《素问》校诂派治学特色——皖派朴学家《素问》校诂研究(三)[J]. 中医文献杂志, 2005, 23 (2) : 14. |
[14] | 牛淑平.皖派朴学家《素问》校诂研究[D].合肥:安徽大学, 2003:9. |
[15] | 牛淑平, 黄德宽, 杨应芹. 《素问》校诂派学术渊源——皖派朴学家《素问》校诂研究(一)[J]. 中医文献杂志, 2004, 23 (4) : 9. |
[16] | 罗宝珍.浅论俞樾、孙诒让、于鬯对《素问》的研究[D].福州:福建师范大学, 2003:37. |
[17] | 陈瑜. 试论清代的朴学与《内经》研究[J]. 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:社会科学版, 2005, 6 (4) : 209. |
[18] | 陈竹友. 中医训诂之要义[J]. 医古文知识, 1998 (1) : 43. |
[19] | 玄振玉, 胡惠平. 浅述清代治学《黄帝内经》的特点[J]. 上海中医药大学学报, 2002, 16 (2) : 15. |
[20] | 吴松泉, 俞樾. 《内经辨言》校诂方法初探[J]. 成都中医学院学报, 1993, 16 (3) : 12. |
[21] | 江永. 古韵标准[M]. 北京: 中华书局, 1982 : 1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