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狐惑”一词由来已久，自张仲景《金匮要略·百合狐惑阴阳毒病证治》载“狐惑”两字，此病便衍生万千含义，一些学者将其病证类型归为风湿病、特殊痹^[1]，病因归为情志病、房劳等^[2]。如若另辟蹊径，从传统考据之音韵、训诂的角度考察，将会对“狐惑”之源流有一个清晰的认识，并在此基础上结合《肘后备急方》《诸病源候论》的有关论述，展开狐惑病的具体症状，联系现代微生物致病特征，将现存资料与出土文献结合，以确定狐惑病的具体病因。

1 “狐惑”文字音韵探源

从文字源流角度来讲，狐惑者，狐惑之“惑”当读为“蜮”^[3]；狐惑之“狐”当为“弧”。《诗·小雅·何人斯》言：“为鬼为蜮。”^[4]便是其滥觞。毛亨《毛诗故训传》曰：“蜮，短狐也。”^[5]对“蜮”一字进行了衍生，提出了“短狐”的概念。陆玑《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》云：“蜮，一名射景，如龟三足，江淮水滨皆有之，人在岸上，景见水中，投人景则杀之，故曰射景也……或曰含沙射人，入人肌，其创如疥。”^[6]将“蜮”联系于“江淮水滨”，训释了“蜮”之本义，即江淮水滨之虫。短狐之狐，应当作“弧”。《汉书·五行志》云：“刘向以为蜮生南越……南方谓之短弧，近射妖。”^[7]颜师古注蜮“即射工也，亦呼水弩”。《说文·虫部》言：“蜮，短狐也；似鳖三足，以气（射）害人。”^[8]段玉裁注云：“此因其以气射害人，故谓之短弧。作狐，非也。其气为矢，则其体为弧。”形象描绘了“蜮”这一水虫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弓，以所吐之物即“气”为矢的画面，故而提出“短弧”一词正是“蜮”的外形特征，得出“作狐，非也”而应当为“弧”的结论。

从音韵源流角度来讲，蜮与惑，上古音均属匣母职部，音本相同。此其音之相通者。蜮由乱气所生，而乱气者，惑乱之气也。故刘向曰“蜮犹惑也”。此又其义之相通者。

经过对长达2000多年文字音韵源流的考证，直至《金匮要略》，才对“狐惑”渐渐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解读。当然，一些学者以医理推论归为厥阴证^[9]，虽有所创见，然形、音、义相求则更接近该字词的本义并梳理其源流，可初步判定该病为一种小虫子所致。

2 “狐惑”出土文献考证

在1973年马王堆汉墓的出土文献中，裘锡圭主编《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》^[10]，《疗射工毒方》释文介绍了“蜮”为一种生物，所在地域为“荆南”，“以其射者之名名之”介绍了“蜮”具有“射”的技能。从侧面印证了上文《说文解学》所言。出土文献将“蜮”之“射”的记载提前到了秦汉时期，与后世“以气（射）害人”的说法遥相呼应，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的“二重证据”法进一步论证“惑”当为“蜮”。

3 “狐惑”病名症状分析

《肘后备急方·治卒中射工水弩毒方》记载：“江南有射工毒虫，一名短狐，一名蜮。此虫口中横骨角弩唧以射人形影则病。其诊法：初得或如伤寒，或似中恶，或口不能语，或恶寒热，四肢拘急，旦可暮剧，困者三日，齿间血出，不疗即死。”^[11]其中“或如伤寒”的描述与《金匮要略》“状如伤寒”类似，而又更加明确具体，增加了“或似中恶，或口不能语，或恶寒热，四肢拘急”等症状，使其有别于伤寒。《诸病源候论·蛊毒病诸侯》亦言：“一名短狐。初得时，或如伤寒，或似中恶，或口不能语，或身体苦强，或恶寒壮热，四肢拘急，头痛，骨悁屈伸，张口欠，或清朝小苏，晡夕则剧。剧者不过三日，则齿间有血出，不即治杀人。又云：初始证候，先寒热恶冷，欠，筋急头痛目疼，状如伤寒，亦如中尸，便不能语。”^[12]相比于《肘后备急方》，《诸病源候论》对“射工”致病的描述更加细致，皆有恶寒发热、四肢拘急等类似伤寒的症状。除此之外，这两本著作都记录了“齿间血出”的危候症状，并直言“三日不疗即死”。这样危重的症状自然是有别于伤寒的六经分传。

余下症状中，“蚀于喉为惑，蚀于阴为狐”为语法上的互文表现手法，可以改为“蚀于喉、阴为狐惑”与下文“蚀于下部”“蚀于肛着”相互参照，从侧面印证“狐惑”之为病的局部性与游走性。而“其面目乍赤乍黑乍白”中“面目”两字为偏义副词，偏于“目”，而“乍”不应解释为“忽然”，而应当为“或”：有的人^[13]，这句话可以转述为：（患此病）有的人眼部充血发红化脓，有的人眼眶发黑化脓，有的人眼部感染化脓。这一描述突出了“狐惑”病眼部或赤、或黑、或白，即《金匮要略》第13条中提到“目赤如鸠眼”“目四眦黑”，更有严重者化脓成白色。

葛洪《肘后备急方》与巢元方《诸病源候论》将《金匮要略》中“狐惑”病的临床表现进行了扩展与补充，“状如伤寒”具体表现为恶寒发热、四肢拘急、口不能言、头痛等，而“剧者不过三日，齿间有血出”症状的出现体现了“狐惑”病十分危急的特征，使其有别于伤寒。从语法、字词的角度分析，该病具有局部性特征，在眼部表现明显，即眼球充血。

4 “狐惑”恙虫致病对比

根据上述文字源流与症状分析，不难得出以下结论：“狐惑”应读为“弧蜮”，“似鳖三足”的一种小虫子；其所致病表现出的症状“状如伤寒”，即“身体苦强，或恶寒壮热，四肢拘急，头痛”；同时，出现局部症状表现，如咽喉、二阴、眼部等部位，且发病危急，“三日不疗即死”。翻阅《简明生物学词典·恙螨》^[14]，将病原体锁定在了恙虫——介于病毒与细菌之间的小虫子。其致病表现为：偶有畏寒，伴有剧烈头痛，全身疼痛乏力，食欲不振；眼结膜充血；咽喉部咯痰略带血；腋下、会阴、肛门出现无痛的庁、丘疹，继之形成圆形或椭圆形焦痂；严重者可伴有多脏器的衰竭，几周内可致死亡^[15]。

细细比较上述两组症状：1）《金匮要略》“状如伤寒，默默欲眠，目不得闭，卧起不安”与“偶有畏寒，伴有剧烈头痛全身疼痛乏力，食欲不振”。2）《金匮要略》“其面目乍赤乍黑乍白”与“眼结膜充血”。3）“蚀于喉为惑，蚀于阴为狐，蚀于上部、蚀于下部、蚀于肛者”与“腋下、会阴、肛门出现无痛的庁、丘疹”。不难发现，症状基本吻合，可初步得出狐惑病极像恙虫病，至少两者关系密切。

除了“射工”与“短狐”别名外，恙虫病的别名还有“沙虱”和“溪毒”。在《本草纲目·虫部》“沙虱”条“色赤，大不过虮，入人皮中杀人”与《肘后备急方·卷七·治卒中溪毒方第六十四》“一名中溪，似射工而无物。三日则复生虫食下疮，不即疗，过六、七日，下部脓溃，注下不禁，八、九日，良医不能疗。要皆煞人，不过二十日”^[11]。两书中的“沙虱”与“溪毒”经仔细考究，与狐惑病同源或相近。

5 “狐惑”的甘草泻心汤治疗

张仲景以甘草泻心汤治疗“狐惑”病，有其深刻的含义。甘草泻心汤为治疗痞证8首方剂之一，从第151条“脉浮而紧，而复下之，紧反入里，则作痞”可知其为邪气侵犯、气机阻塞而误下成痞，其关键点在于气机紊乱。《伤寒论》中，共有5处提及泻心汤^[16]，其中干呕心烦不得安者用甘草泻心汤^[17]。

第149条半夏泻心汤为治疗“但满而不痛，此为痞”，通过“柴胡不中与之，宜半夏泻心汤”可推知病程由“柴胡剂”过渡到“泻心汤”，以辛开苦降法论治寒热错杂；第157条“干噫食臭，胁下有水气，腹中雷鸣，下利者，生姜泻心汤主之”中的“生姜泻心汤”主要针对“食臭”与“水气”这两个症状，即治疗寒热错杂并伴有水饮食滞；第158条“心烦不得安，但以胃中虚，甘草泻心汤主之”中的“甘草泻心汤”则着重于治疗“心烦不得安”与“胃中虚”症状。此3首泻心汤各有侧重，甘草泻心汤侧重胃中虚。

由以上可知，泻心汤是治疗寒热错杂证的主方^[18]。而“狐惑”之为病，症状复杂多端：“状如伤寒”“其面目乍赤乍黑乍白”“蚀于喉”“蚀于阴”“蚀于上”等，以主治寒热错杂的泻心汤治疗变幻多端的“狐惑”病，体现了张仲景的治疗法则。选用5首泻心汤中的甘草泻心汤，则源于“狐惑”之“不欲饮食，恶闻食臭”这一症状，即胃中虚，以甘草补之。泻心汤并非为杀虫而设，而是用甘草泻心汤治疗狐惑病的方式，正是张仲景教导后人的治疗大法。

6 讨论

本文通过传统考据之文字、音韵方法，对汉代《金匮要略》“狐惑”两字，向上探寻至秦朝《诗》与西汉毛亨《毛诗故训传》得出“惑”与“蜮”的渊源；向下通过西晋陆机《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》、唐代颜师古《汉书注》和清代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确定了“狐惑”当为“弧蜮”，为“似鳖三足”的小虫子。同时，马王堆汉墓出土的《疗射工毒方》明确了“蜮”具有“射”的功能，这一确凿的论述从历史源头上明确了“蜮”区别于“惑”。在此基础上以《肘后备急方》与《诸病源候论》中“射工候”为切入点，扩充“状如伤寒”的具体症状，并以“剧者不过三日，则齿间有血出，不即治杀人”的危候症状来区别伤寒之六经分传。再经过古今文献对照，翻阅《简明生物学词典》“恙螨”词条，将恙虫病的致病特点与《金匮要略》狐惑病进行对照，从而确定狐惑病为恙虫病。张仲景以治疗痞证的5首泻心汤中的甘草泻心汤治疗此病，并非其专为杀虫而设，而是以甘草泻心汤法来对症治疗错综复杂之狐惑病。。

在历史进程中，狐惑之病因病机几经辗转，众说纷纭，议论不已。以文字、音韵为切入点，再参照出土文献，便会有一些额外收获，可将其致病因素锁定于某一小虫子，再经过古今文献对比缩小其范围，从而对“狐惑”之病因、病名层层解析，知其流，溯其源，正其误。